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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為轉譯者:專訪冤獄平反協會社工張正學

張正學,大家都叫他阿學,是冤獄平反協會(簡稱平冤會)的兼職社工,看起來年輕又有活力的他,在進入平冤會服務之前,其實是已經從事了將近11年愛滋感染者權益促進工作的資深社工,他笑說「我很老啦!但我的人生就換了兩次工作而已」。

在服務性團體中有社工的存在並不稀奇,但在法律倡議團體中,有一名兼職社工的存在,卻是平冤會所獨有。因此,他為什麼當社工、又為什麼會進入平冤會做社工、他在冤獄平反運動裡的角色,以及他如何在這個場域裡頭與這麼多的法律人對話,都讓我們感到十分好奇。

成為社工,成為自己

之所以會成為一個社工,阿學跟我們分享,他高中那個年代,身在高雄,接觸社會運動的機會並不多,但最重要的資訊來源就是地下電台,地下電台是他的「課堂外自主學習」,為他日後的服務工作悄然植基。

「我68年次啊,40幾歲了,地下電台開始蓬勃、還沒有開始賣藥的時候,我大概國高中,我就是從那時候的地下電台開始認識社會議題,也有去參加台權會的營隊。」

「我爸媽是老師,他們很痛苦、很難過我不會唸書,我看起來很乖,但我書就是念不好。那時候開始聽電台,聽完還會寫信給主持人,所以後來主持人就問我要不要去做一個給年輕人的節目,就變成節目主持人。後來地下電台的人會帶我去預錄節目,我都騙我媽我去書店。我當時是一個高中生,會去參加不同的聚會,才發現原來什麼是社會運動,其中還有遇過當時建國黨成立時的一群『大人們』,我曾經聽蔣公誕辰歌曲是會哭的,但自從聽很多有的沒有的節目,才發現這個世界跟我原本想像的世界不一樣。」

當時的他沈浸在對世界新的認識裡,也逐漸找到了認同與歸屬,也是在那個過程中,阿學摸清楚了自己想要當社工,想要繼續跟這些議題一起活著。

「我有興趣的議題很多,但我就從中找了一個跟自己有關的。對我而言蠻自然的,我是循著我的同志認同去認識議題,然後在這個過程中,認識了其他感染者。我覺得可以堅持做愛滋工作這麼久,是因為我認識這些朋友,我進到這個社群,都是這些人在照顧我,我所看到的真實生活中的感染者,也跟報紙上的都不一樣,所以報紙上那些東西是影響不了我的。我跟這些機構、這些人,就這樣緊密地連結在一起。」

暫時喊停:資深社工的焦慮與挫折

短短的訪談,回顧到接觸社會運動、社工、愛滋領域的過往,阿學對於這些事情的認同感跟情感溢於言表,但這讓我們更加疑惑,是什麼讓他中斷了在愛滋領域的工作,成為現在的他。

面對我們的提問,他很真誠地與我們分享。當初轉換跑道的原因,與其說是縝密的職涯規劃,其實比較像是他面臨了一次很劇烈的生命的挑戰。

當時的他,已經做了十幾年的第一線社工,對於服務累積一定的專業,但對於管理職相當地陌生。本來就對於自我有高度要求,也因此很容易焦慮緊張的他,在被賦予擔任組織領導跟管理任務後,身心出現很大的危機。積累的恐慌像鋪天蓋地的暴風雨,籠罩著當時的他。背負來自內外部的信任與期待、對於服務工作的使命感與自我期許,未能完成重要任務,讓他感到非常挫折與恐慌。

「我曾經有過每天都把那一疊資料帶回家,但隔天又原封不動的帶回公司,直到有一次報告隔天就要繳出去,我到凌晨三點才發現原來我緊張到連一個字都沒有動,慌張的打給我所有同事,當然,三點不會有人接我電話,一直到六點,終於有人接了,我告訴他們,我做不出來。我早上五六點就在辦公室了,我在小房間裡面,一直發抖」阿學一口氣講完了這個故事。

「我本來就容易緊張,但當時才真的發現到,我好像真的有狀況。」社工作為助人者,總是在協助別人覺察與面對自己生命的議題,陪伴別人走過生命風暴,但社工也是人,自己也有自己的議題。拖延或是做不完,都只是情緒障礙的外顯結果,逼迫當時的阿學,回頭看見自己的壓力與無助。

描述這個事件時,我們感覺到,他對自己十分嚴格。這樣對自己嚴厲,也讓這次的犯錯成為創傷,讓他陷入難以自在、舒適地工作的低谷之中。

「我感覺到丟臉。一直到現在我還是這麼覺得。我在機構這麼久,對機構真的很有感情,我當時一直在想的都是這些。這件事情就一直放在我的心裡面,一直到現在,我都還對機構有這份愧疚感。」

再資深的社工,都會有需要喊停的時候。於是,在做了11年的愛滋領域社工後,他喊了暫停。

轉換跑道,進入平冤

「我在愛滋領域做這麼久了,我到底還能去哪裏?」這是離開愛滋領域後,阿學立刻面對的問題。

冤獄平反的工作,看似與愛滋倡議工作毫無交集,但其實在接觸監所個案的過程中,阿學就已經累積了一些與受刑人工作的經驗。

「對監所有興趣是因為,我一開始要去做愛滋工作,我以為我會服務一群同志,但因為當時適逢監所共用針頭感染的人最多的時候,所以出乎我意料,常常要到監所做衛教,對象是年長我許多的異性戀男性。我剛當完兵,才20出頭歲,我那時候才第一次知道監所房間那麼小、塞了那麼多人。就開始認識監所是什麼樣子。」
生活圈中認識的感染者朋友多半是同志的阿學,要到監所服務感染愛滋的年長異性戀男性,對當時初出茅廬的他而言是很大的挑戰。

「我感覺,他們對我的不信任背後是因為,他們其實不相信有人會對他們好。」

阿學分享,他是透過巡迴在一間一間舍房門口與他們聊天對話,與大哥們「搏感情」,透過長期的訪視建立關係,才能了解埋藏在每個個案背後的故事。過了建立關係的階段,才有機會實際開展衛教工作,提供資訊。跟這些受刑人大哥們的相處,累積了阿學對監所議題的認識與看見,冥冥之中為其轉換工作領域時,提供了一些養分。
離職之後,剛好遇上了平冤會開缺徵兼職社工,阿學盤點了自己過去接觸監所個案、陪同感染者申訴、爭取感染者工作權益等服務經驗,在自認與法律人交流合作並不陌生,也對平冤執行長有一定認識與信任下,就這樣決定進入平冤做兼職社工。

社工在冤案救援團體裡的重要性

平冤會的秘書處有不同的專業人員,但救援案件的參與者,仍以律師居多。而阿學在平冤會的任務,是從事無辜者關懷服務。

「來這邊的時候我就知道我會要跟一群法律人工作。我覺得其實大家不知不覺有把法律跟非法律切開,有訴訟部門跟宣傳部門,我來的時候我也好奇,我是哪一部?我在權促也做很多跟法律有關的事情,但我們沒有分什麼部門,畢竟我們就是一群社工,雖看似有不同的頭銜,但本質就是社工。有些人可能會以為,喔你做無辜者關懷,那跟法律沒有關係,但其實很難切開。」

這樣法律與非法律的分野,在法律倡議團體裡十分常見。除了組織內部因為分工出現的劃界,當事人也很自然地展現不同的期待。阿學就分享到,比起談論生活狀況,無辜者時常更加關心的是案件進程。中途加入組織的阿學,自覺法律專業比不上律師,對於案情的所知有限,一開始曾找不到與個案建立關懷關係的切入點,讓他感到些許挫折。

「大概因為是兼職的關係,我一開始並沒有被要求每個審案會議都要參加,我也有點懼怕會議裡討論的,是否過於專業而會變成鴨子聽雷,但我後來覺得怪怪的,不太知道我到底能做什麼,中間一度也覺得滿痛苦,覺得好難介入。但後來透過辦一些活動,我才慢慢認識了這些人。我現在也會開始參與我服務個案的律團會議,去參加之後發現有差,因為就可以知道現在進度到哪裡,對於服務個案最在意的事,能夠給予進度說明,甚至用我懂的詞彙告訴對方司法的進度,才有辦法接續我能夠給予的服務。」

冤案平反是一條充滿不確定性,且看不到終點的漫漫長路。無辜者在平反過程中的期待、掙扎、痛苦或失落,可能連他自己都沒有意識到,或以為不重要,但阿學認為,無辜者也想被聆聽心聲,或抒發訴訟歷程的「阿雜」,那些無從或不好意思麻煩律師的情緒,需要有人願意承接。

「我們在照顧跟服務,是在幫忙這個人有一個出口。這也可以協助法律人在跟無辜者一起工作的時候,更能溝通,一起有力量地走下去。社工能跟法律人好好合作,會有助於這個過程。」

除了「協助」法律救援工作的這個面向,對阿學而言,關心無辜者當下的痛苦,本身即有意義在。

「平冤是在做冤案平反的工作,但是平反過程太長了,我們不知道什麼時候可以平反。即使是已經開啟再審出來的,他的生活過得並不好啊。甚至很多人可能平反之後還是無法開心,因為那個歲月都已經過了。不管在哪個階段,我想社工看到的,是希望當下的他們,生活過得穩定一點、好一點或順一點。即使案件一直在等待平反,但他當下的痛苦,如果能夠被看見跟處理,我們還是會想,能不能讓這幾年的生活留下的,不是只有痛苦。」

成為轉譯者:社工與法律人的對話練習

我們接著問阿學,在與這麼多法律人互動的過程中,有沒有什麼比較有成就感的事?反之,有沒有遇到什麼困難?

「參加律團會議之後,我後來發現好像也沒有我想像中這麼難,我也聽得懂接下來律師想要幹嘛,不像我原本以為的那麼痛苦,而且讓我覺得特別的是,原來律團會議裡面還是可以說出疑惑,提出想法,這一點讓我覺得很窩心。」法律其實可以是可理解的,在組織中,非法律人包含社工,都努力跟上這些對話。但反過頭來看,社工如何讓法律人理解社工服務的內容與重要性,曾經讓阿學十分苦惱。

「我覺得要跟法律人溝通的是,關心、關懷有社工訓練該有的步驟或方法,雖然不像法律或法條能那麼清楚的被說出來。像我們很討厭人家說社工都很有愛心,因為蓋上那個愛,就好像說只有你有愛,誰都可以做,而忽視我們的專業。社工會談有時候很像在聊天,但其實有我們的目的在。如果法律人覺得我們只是去『­­關心』他一下,那會讓我們覺得很挫折。我也在練習,怎麼讓跟我不同專業訓練的人知道,我在做什麼事情、社工在做什麼事情。」

阿學跟我們分享了他的幾種嘗試。

例如,在信件的統計上,本來平冤會寫信分成訴訟相關的、非訴訟相關則歸為關懷信件,他爭取在工作報告中也呈現這一塊努力的成果,畢竟蠻多志工也有投入其中,阿學說「特別寫出來,是顯示我們有在做、我們在意。」

又例如阿學組織了志工聚會,讓原本的無辜者關懷服務,更加組織化,也透過資深志工的分享,凝聚志工團體的動力,延續無辜者服務草根發展出來的知能與技巧。這些都有助於讓組織直接理解社工的功能。

「雖然我們本來就有訪視紀錄表,但是我來之後發現,他們填完之後就是上傳到社團而已。我現在是列出比較清楚的項目,告訴志工要幹嘛,而且我很堅持,志工一定要開會。我還是比較老派,我覺得大家聚在一起是重要的。過去大家訪視完只是丟到網路的群組裡頭,就結束了,這完全沒有辦法討論,但討論是非常重要的。訪視完其實多多少少會有一些疑惑,但缺少討論,失去了那樣的氛圍,就沒有辦法延續經驗,或修正優缺點。」

「我們目前大概是三個月團督一次。中南部志工很少,但已經持續做很久了,我們一直沒有機會讓他們說話,他們是很有心才留下來,但是他們卻很孤單。我覺得,很孤單這件事是需要被照顧的,不然你這條線就會斷了,他這麼多年累積的寶貴經驗,就無法延續下來。有些人的問題他可能已經放好多年,但他不敢講或是沒有機會講,讓這些志工有一個頭可以依靠,我覺得滿重要。我們今年有辦兩場分享會,連我都比他們資淺,他們也發展出了很多不錯的技能,這些經驗沒有說出來非常可惜。」

未來,他也希望進一步推行身心照護計畫,並嘗試邀請無辜者加入,使無辜者能獲得更全面性的關懷服務。

「兼職」生活的平衡與適應,未完待續

最後,阿學分享了有關工作的調適與轉化。從事感染者服務初始,因為在愛滋領域有豐富的服務經驗,並能深刻同理感染者的處境,阿學也曾經嘗試過所謂的公私分離,但反而更加的痛苦,最後發現工作與生活要全然切開並不存在,但知道自己的底線與擁有多少能量下提供服務,才逐漸樂在其中,且具成就感。

「其實兼職社工這個概念很有趣,服務跟個案狀態是延續性的,個案的需求是不會中斷的,所以社工作為兼職,只是一個全職的對照,但現實狀態下,每個單位會有不同的考量。」

每次開庭或是活動之後,跟無辜者、家屬或律師們一起吃飯,一開始阿學並不習慣,「吃飯」原本並不是他跟個案會有的互動方式,但在平冤,卻是重要的日常,刻意迴避這樣的情境,便失去了理解的機會。在新的環境中,阿學持續地練習,讓他人理解社會工作,也練習轉化不同情境的語言,找到自己的平衡與策略。
阿學的自我成長之旅,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