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下而上建立值得人民信賴的司法

看著民間司改會長大:專訪陳傳岳律師

照片/1997.10.19 陳傳岳律師參與「為司法復活而走」大遊行

今年是司改會25週年,即使到了這一代的工作人員,還是時常聽到陳傳岳律師的名號,從每個月的常執會議、年度規劃會議,到大型議題街頭的靜坐,陳傳岳律師即便已經年過八十,仍然親自到場。然而,年輕的工作人員對於這位重量級的司改前輩走過哪些司改的歷史,其實並不熟悉,也因此,藉著25週年,我們專訪到陳傳岳律師,記錄這位司改前輩所走過的故事,以及他對未來司改會的祝福。

儒者走入法律

「我從小就被阿嬤教導要尊敬孔子,就培養了傳統儒家思想的觀念。而且從初一到高三,導師都是大陸來的國文老師,國學底子深厚,我也深受影響。儒家思想的觀念影響我很多。尤其是經國濟民。」大學聯考陳傳岳律師以第一名之姿分發至台大法律系,實現心中的第一志願。

然而,進到法律系後,陳律師發現,繼受西方的法律系統與中國傳統的儒家思想,在觀念上有很大的分歧。 「我大一時因為西洋的法律文化跟中華的法律文化衝突,覺得十分矛盾、衝突,沒有人可以替我解釋。」

好在於大一的政治學課上,遇到了趙在田教授,逐漸幫他解開心中的疑惑。從北京大學畢業的趙在田教授,擁有豐富的中國文化思想底蘊,對於儒家思想有深刻的理解。「雖然他不懂法律,但是後來我去找他,就談談談談,變得很寬心,我們因此變成了好朋友。」對陳律師而言,趙教授不僅是良師,更是益友。陳律師帶著儒者的精神,逐漸成為更成熟的法律人。

對「台灣意識」的反思

談到儒家思想,陳律師認為,儒教的崩潰會使人民欠缺中心思想。「要為人民建立一個新的人生觀,做為人的意義;建立對台灣群體的社會的想像,才知道國家要往哪裡走。」對他來說,最重要的是台灣人願意共同努力去做對台灣好的事,不會因為對外國人說「我是台灣人」而感到害羞。如此,使大家能夠逐漸肯認台灣在國際上所做的努力。

為了實現這樣的理想,他創立了永社,盼能結合法政界的力量,促使台灣的民主法治觀念得以落實,並永續發展,以期能安定國家,並獲得世界各國的尊重。「現在台灣人已經有許多人相當的認同台灣,這也是大家的努力。世界上大部分人也已經肯認台灣人,但是還沒完成,希望大家能夠盡自己的力量來努力。」這樣的勉勵,從陳傳岳律師口中說出,格外有力量。

初生之犢不畏虎的司法官

許多人都知道,陳律師曾經做過司法官,我們問起他當時選擇的原因,試圖想了解這與他未來踏上司法改革之路是否相關。

「我當時對律師不感興趣,因為當律師需要有關係。當法官比較好,你可以很公正,也可以實現你的理想,主持正義。」自台大法律畢業後,陳傳岳律師旋即考上司法官,期許自己能夠成為主持公平正義的法律人。

他是第六期的司法官,那時仍稱作「推事」,而邱聯恭老師與他是同期的同事。陳律師提到,當年已停考三年的司法官考試,僅錄取19人。而錄取者中只有3位是應屆畢業生,他便是其中一位。同年,陳傳岳律師到空軍警衛旅服兵役,擔任旅部的軍法官。

當時,逐漸成形的軍法系統,帶來他司法官生涯中第一個衝擊。根據那時候陸海空軍刑法的規定,於判決書完成後,必須交由上面的司令官審核,而司令官擁有退回一次的權限。法官無法獨立審判,是追求公平正義的陳傳岳律師所不能容忍的。

隨後於民國54年,他被分到台中地方法院檢察署,當了兩年檢察官。並在民國55年10月,被調到台北地方法院擔任法官,直到62年離職。

陳傳岳律師提到,當時仍存在「送閱制度」:法官於寫完判決書後,必須先經庭長及院長審閱,並表示意見,法官才能宣判。他對此嘆道:「也就是說法官的判決必須經過庭長等層層的審閱才能宣判,這影響審判獨立啊!」

這樣的制度設計,助長了關說的現象。陳傳岳律師告訴我們,在他擔任台北地院法官任內,曾接到襄閱庭的電話,要求他在一件過失致死的案子之中,判處被告緩刑。令他印象深刻的是,這件事情雖受到總統府特別交代,但時任院長卻不認為重大,所以未親自出馬說明。他一聽便知道這是「壞事情」,決定據理力爭。身為時任全國最年輕的法官,他並不因年資淺而退縮,打算求助於襄閱庭長。

「之前有人介紹說這個庭長學問、道德都不錯,有什麼事情可以請教他。」對於同樣畢業於台大的襄閱庭長,陳傳岳律師原本把他當作自己人,向他訴說心裡話。「他以為我在抗議」他無奈道「所以我們兩個人就吵架,後來我卷宗拿著就回去了。」

接著,「陳傳岳不願意接受總統府關說」的消息傳遍整個地院。然而,這件事情在他的眼裡,並不只是關說那麼簡單,長官的作為已形同施壓,是對於法官獨立審判的破壞。隨後,「陳傳岳主張獨立審判」的消息,也傳徹了台北地院。

「這時候你就要曉得,你的前途會很艱苦,當法官就是這樣子。」因為上級對他的不滿和他對司法環境的失望,陳律師意識到未來的法官之路會十分艱辛,離職的念頭,也逐漸萌芽。

看盡社會百態,放棄司法官理想

即便在工作的過程中有過挫折和阻撓,被「關切」過也因而這樣與學長起了衝突,乃至於覺得法院裡「有力使不出,且有太多窩囊氣」,當我們問陳傳岳律師:「你喜不喜歡這份工作」時,陳律師的嘴角還是挑起了一個淺淺的弧度「當法官是很好的經驗」。大家看到法官的權能大多侷限在判人生死的層次,曾幾何時我們忘了,法官還有還人清白的職責──對於一個受傳統儒家思想薰陶的書生而言,這是「經世濟民」思想的最好體現,也可以說是陳律師一生的追求。

問及擔任法官的感想,他坦言:「我看到了社會的百態。」自民國55年到民國62年,近七年的時間,他在法院裡看見了許多不同於過往生活經驗中的事物,或如前述的枉法法官,或如嗷嗷期待司法救濟的弱勢。或許在這七年間看到一幅長篇的社會百景圖,潛移默化之中成為陳律師推動司法改革的遠因。

創立萬國法律事務所

於是,在民國62年,他正式揮別了法官職務。在受僱於常在法律事務所一年後,與三位志同道合的好友於民國63年共同創辦了萬國法律事務所。

說到創辦萬國的經驗,年屆八十二的陳律師有些傴僂的背似乎變得愈發挺拔,彷彿看到了當初那個意氣風發、無畏無懼的青年。

「我們幾個人合夥,可以說是空前的!」陳律師略略揚了一下頭。原來這幾位法律人本來就已經有交情了,而且其中大多數人都有司法官背景,能力也都相近,合作起來比較沒有窒礙。在事務所內,營運的方式是採用如同法官體制中的分案制度:先將所有的案件依照其困難程度分配1到5點,每個人視其狀況接案,如果執行上發生問題,也可以向其他人尋求幫助。如此一來,能力相近的人透過分案制度保證分工的協和,更使得平分收益的合夥制度不會因為內部業務問題而解構,甚至得以相得益彰,讓事務所上下一心,共同奮鬥打拚。

司法改革的前哨:文聯團之役

陳傳岳律師的經驗如果搬到漫畫裡面,一定是一部熱血的少年漫畫:其中不乏各種為了法律界或司法改革的奮鬥過程,起承轉合,起伏跌宕,不一而足。在局勢風雨飄搖的文聯團時期,每個事件都有可能影響時局。除了經營事務所,陳律師也一直積極參與公共事務,從文聯團時期參與台北律師公會(下稱北律)中的權力角力。

原來,早期全國的律師公會都是由大陸撤退來台的律師們把持,再加上當時的律師錄取率十分的低,因此在人數上本地律師難以比拚得過外省勢力,故由選舉所產生的北律理事成員大多都是由大陸律師把持。「我們曾經在中山堂推人打架過」縱使經過這麼多年,當年的熱血似乎還隱隱地在體內流動著。

由於當年北律呈現出省籍二元對立的情狀,而本地律師居於弱勢,因此這些自常規大專院校畢業(也就是所謂的文學校)的本地律師們聯合起來,成為一股勢力來對抗保守陳舊的大陸律師。雖然沒有非常嚴謹的組織結構,對於這群對司法議題有滿腔熱血的青年而言,卻是凝聚向心力的重要組織,甚至一直延續到大陸律師式微,軍法官崛起之後。大陸律師隨著時間流逝而漸漸凋零,取而代之的新保守勢力就是軍法官所轉任的律師,也就是「文」學校聯合團所對應的「武」。

在文聯團一干人不斷的鬥爭之下,原本是屢戰屢敗,卻隱隱有了勝算。某次選舉,文聯團估計得票與軍法官派將會很接近,甚至不惜為了監票權在中山堂與軍法官大打出手。「結果開出來我們只拿到一席理事。」陳律師笑笑地說。雖然如此,卻也奠定了將來北律權力移轉的基礎。

既然有了勝算,那勢必要推派一個人來競選理事長吧!陳律師心裡這樣想到。有一個人選,此時已經隱隱浮現在他腦海裡。這個人就是林敏生律師。陳律師提到林敏生律師時,語氣中充滿了對老友的懷念:「他為人很公正,待人也很好,他的做事能力—不只是法律能力,也真的很不錯。他是商務律師,要有很好的組織能力,」陳律師頓了一頓,又繼續說「金錢的能力也算強。」他笑了起來,爬著皺紋的嘴角隨著一顫一顫。林敏生律師其實已經是律師界的泰斗了,當時甚至已經過著打打高爾夫,閒雲野鶴的生活,一時間陳律師找上他要當北律的頭,林敏生律師心裡其實也不甚願意。

「他到國賓擺了一桌菜,然後把我跟那些朋友找過來,說他沒什麼意願當公會的理事長」,陳律師回想到。但是思來想去,要找到比林敏生更適合的人選,還真的很困難,只好又託其他朋友三催四請,連陳律師也描述自己那時不只是「三顧茅廬」而已。千呼萬喚始出來,林律師終於願意競選北律理事長。皇天不負苦心人,在1990年的理事改選上,發生了讓法律界地動山搖的變卦——在眾人毫無預料的狀況下,文聯團推選的理事拿下三十幾席,而軍法官只拿下一席。破天荒的席次分配大勝軍法官代表,林敏生律師在眾人的簇擁下成為北律的理事長。而此時的陳傳岳律師身居什麼位置呢?陳律師很生動的描述道:當時律師公會的事務,林律師都不太熟悉,也不知道從何做起,「我們跟他說:『沒關係』。我坐在他的旁邊幫他出謀劃策,告訴他怎麼做怎麼做,我出idea就好了。」就這樣,一次的改選讓律師界天翻地覆,也就此確立以考選制度出身的律師為主體的北律運作。從此以後,北律煥然一新,也隱隱埋下了日後律師參與司法改革的伏筆。

在擔任完一屆理事長後,林敏生律師決定不再任。後來全國律師聯合會(下稱全聯會)正好要選理事長,剛退下來的林律師被北律推派競選。全聯會主席的選票分配,是依照各個律師公會中會員的比例分配選票給公會代表。縱使北律的人多勢眾,中南部的律師公會還是有很多是受保守勢力所主持,因此北律大量動員,向其他公會拉票,也使得這次選舉情勢變幻莫測。

陳傳岳律師在北律深受眾人倚重,受選為北律在全聯會的代表。陳律師自承:「距離要選還有一個禮拜,但是我禮拜六一大早要坐飛機去薩爾斯堡教書。去那邊要轉三個班機,如果投完票再去就來不及了。我那時候算,發現票可能很接近,如果我不投票可能會被林敏生罵死。雖然很掙扎,最後還是請假了,投完票再去。」到了歐洲才知道,林敏生律師與對方拿到同票!也就是說,如果陳律師當時真的提前飛去薩爾斯堡,整個律師界的情勢又將完全不同了。在選舉時如遇同票,以抽籤決定,而那張薄如蟬翼卻又承載著律師界命運如千金之重的當選票,最終落入了林敏生律師的手中。「你看多麼有戲劇性的…..」陳傳岳律師在轉述這段往事時,就像當年剛得知這件消息一樣,雙眼放光。

民間司改會的誕生

民間司改會成立大會照片/1997.8.30民間司改會成立

至此,律師界事務由支持司法改革一派掌權既已成為定局。當陳傳岳律師與其同伴想要在司法改革的領域上大展拳腳的同時,法界又是如何看待司法改革呢?林敏生律師於1993年赴任全聯會理事長,而1994年上任的司法院長施啟揚先生旋即宣布要推動司法改革,成立了司法改革委員會。這時已經身處全聯會核心的陳傳岳律師不禁想:既然官方那邊成立了一個委員會,那麼我們是不是該跟進呢?就是這樣的一個靈機一動,不僅催生出了民間司法改革基金會(下稱司改會),更讓台灣在司法改革的路上,邁出了前所未有的一大步。想當然爾,這個提案最後獲得了肯認,陳傳岳律師也因此被選為了召集人,林永頌律師任副召集人,兩人都是長期對司法改革有熱誠的有志之士,一拍即合。

召集人找齊了,那接下來當然就是要商討這個類似於官方司改委員會,究竟是要用什麼形式存在?有人說,既然是全聯會推動成立,那當然應該是要下隸於全聯會系統,成為全國律師對司法改革的發聲管道與意見平台。這個提案而今看似十分合理,但試想,當時是1994年,台灣方結束動員戡亂時期,政治環境冷峻嚴酷,保守勢力也伺機而動,如果這個組織直接隸屬於全聯會,那麼有一天軍法官一脈人捲土重來,司法改革的成果也很可能付之一炬。因此,陳傳岳律師等人決定要成立一個基金會專司司法改革的事務。此時的司改會已經如同胚胎一樣,雖然還沒成型,卻已經默默地被孕育茁壯。
 
為了使這個單位能夠獨立於全聯會運作,全聯會內部有個初步的共識:以基金會的方式運作,應該較為妥當。只是基金會如何成立卻又是個大難關。當時設立基金會要求一千萬的基金,從1994年到1995年間,零零總總募得了五百多萬元;眼見募資仍然不足,陳傳岳律師與其他夥伴又續行舉辦了募款餐會,又募得了三百多萬元,但是距離足額標準還有一百多萬元。此時,全聯會理事長林敏生律師鼎力相挺,獨資將剩餘的百萬足元獨資補齊。終於,在眾人的引頸企盼下,「財團法人民間司法改革基金會」揭牌在即。

致林敏生律師-為司改戰鬥的法律人

林敏生律師照片/林敏生律師

沒想到一路走來與陳傳岳律師亦師亦友,在所有司法改革事務不遺餘力、鞠躬盡瘁的林敏生律師的健康卻急速惡化,一病不起。「當時我也看得出來他皮膚好像不太好,後來到最後發現生病時,已經是末期了」。原來林敏生律師就有肝病,而長期的操勞,更使得他肝病惡化到危及生命。說到這裡,陳傳岳律師的表情黯淡了下來,眼神裡似乎充滿對故友的懷念。

其實,當訪談志工一進訪談室時,陳律師開口就開始講這段故事。「林敏生他老婆罵我說,是我害死林敏生的。」當陳律師開口說出這句話時,雖然帶點釋然的意味,卻也顯示出陳律師依然非常記掛著林敏生律師。「這句話記得放在後面一點的地方」陳律師這樣半開玩笑地叮囑我們。1997年,司改會正式揭牌,林敏生律師抱恙擔任第一任董事長,隨後病情急轉直下,同年逝世。

逝者已矣,來者猶可追,雖然林敏生律師的驟逝對陳傳岳律師等人是重大的打擊,但是讓司改會更加壯大,是林敏生律師的遺願,也是司法體制外的法律人影響司法的重要渠道。陳傳岳律師在眾人推舉下,成為了司改會的第二任董事長,而這一當,便是當了近十年。在陳傳岳律師的帶領下,司改會陸續推行了數項倡議,而最為人所知的應該是「一零一九大遊行」為「司法復活而走」,這是我國有史以來第一次以法律人為主體的遊行,也是第一次以司法改革為號召與行動目標的遊行,不僅讓法律人走出過去的象牙塔,這股力量甚至影響到日後的全國司法改革會議。

當我們問到陳傳岳律師,這位在司法改革中可謂獨步全國的法律人:「你不會有些壓力嗎?」他答得一派輕鬆:「沒有壓力啦,因為道不孤。如果我一個人這樣主張,我會覺得很孤獨,但是民間司改會有那麼多人擔任了執行委員,就是當發生了甚麼事情時,有人小心翼翼不願參加,也會有其他二三十人繼續參加,我跟林永頌穩如泰山,就不用怕了」。這位看起來和藹的伯伯話說得輕巧,一字一句卻都是對司法改革深沈的熱情:「我想我都沒有覺得受到什麼壓力,民間司改會也會越來越壯大,在社會上受到肯認,我們做了很多實際的工作,比如說去救援阿,這些都是很不簡單的事,是活生生的例子。」

二十五年了,繼續加油

陳傳岳律師參與「陪審參審一併試行」靜坐活動照片/2020.6.29 陳傳岳律師參與「陪審參審一併試行」靜坐活動

今年是司改會成立第二十五週年,我們很好奇,這位一路陪著司改會度過風風雨雨的前輩,如何看待這一路來的成果,陳傳岳律師一字一句,緩緩地,慎重地,慢條斯理地說道:「司改會二十五年,也是一段不短的時間,司改會已經很穩定,基礎也建立了,一些要做的工作也有了表現,因此也得到社會的肯認,這些是值得安慰的一件事情,是大家為了司法改革的工作共同努力的結果。」他字斟句酌,彷彿就像對待孩子一樣的輕聲細語。

訪談最後,我們問陳律師對於司改會有什麼期待跟勉勵,他一樣悠悠地說:「司法改革的工作是很多面向也是件很複雜的工作,雖然二十多年來的努力有一些奉獻,也有一點成果,但是我們大家不要以此為自滿,更要以這些些微的成果鼓勵自己,大家更要團結一致、努力,繼續從事司法改革的工作。不管是很多或是點點滴滴的貢獻,都是一件很有意義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