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下而上建立值得人民信賴的司法

在台港人的凝結與再生:「傷痕會隨年月退去,我們要記得他怎麼來。」

「再見香港,再見這個詞語,包含了很多東西,真的要再見,或者期待再見到」反送中運動已過去四年,許多的香港人早已離鄉背井到異地生活,新的生活與舊有記憶的疊壓,再見香港,對於港人而言,彷若是心中一個似遠還近的沉甸。

在《休止符/REST——高仲明攝影展》中,高仲明嘗試透過鏡頭探問,港版《國安法》通過後,這些離開香港的港人們後來怎麼了?他們怎麼回看2019年的運動?2019年的運動之於他們而言,是什麼樣的經驗與意義?

Light(化名),2019年參與了香港街頭抗爭,遭受港警的暴力襲擊與抓捕,而後遷徙來台。今年大雨滂沱的六四三十四週年紀念晚會前,我們與Light約在中正紀念堂的側角,談起高仲明的鏡頭與Light港傷記憶的相互映照。

談家、談香港的念與苦

一走進《休止符/REST——高仲明攝影展》,幾張溫馨的沙發、茶几,與高掛的在台港人人像攝影照,以「家」的空間設計作為展覽的序章。Light說掛在牆上的攝影照如同一扇窗,窗戶外面是美麗的景,然港人的身影卻是孤單的在那,臉龐也模糊不清。

「我們的家就是香港,現在就是這樣啊,看起來很舒服,窗戶外也很漂亮,但是裡面的人不是,他們還是很痛苦的在那邊。」

反送中運動與港版《國安法》通過後,香港重新以繁榮的樣貌進到世人眼裡,「人」卻彷彿凝結在了19年受苦的瞬間,Light說這樣的內在受苦會不會可能是永久的?沒人知道。

想家,是離港之人難以放下的心情,但政治情勢的變化、家早已回不去,只能濃縮在話語與想像裡。Light說有香港朋友來台時,他總會問:「香港現在怎樣了?」期望透過朋友的資訊,慢慢地拼湊出現在香港的樣貌,也感受到以前熟悉的香港模樣已逐漸褪去。

找家,是離家人的必經之路。2014年雨傘革命後,Light開始感受到香港人的集體自我認同感,港人們之間的奧援與互助凝聚成了「獅子山精神」,也鞏固了港人間的連結。但來到台灣以後,Light卻漸漸迷失了自我,「沒有人再跟我去產生這個連結」,加上生活習性與體制的不相合,再努力的適應與融入,仍感受到隔閡,由香港地孕育而成的自我,與來到異地產生的疏離斷裂感,回家是唯一的渴望。

「很想很想很想回香港,因為It’s my home,我是需要回去的,但是我就沒辦法回去啊」,「想回家」的念與「回不去」的苦,是在台港人難以消化與言明的心礙。

(休止符一樓展區,以「家」為切入點。攝影/李昭妟)

交織在身心肌理裡的傷

往下走,位於地下一樓的展場,在黑暗的空間裡,許多交結、糾纏的線捲在了一起,上頭綑綁著一張張受傷軀體的照片。

「那個傷害不只是心理上的傷害,是會有生理、身體上的傷害」,在運動現場,港警透過催淚瓦斯、水炮車、警棍、橡膠子彈…各種方式試圖驅離示威民眾,而每一種都在港人身上留下揮之不去的痛苦。

Light說催淚彈不如我們想像只是射出來的煙霧,而是300到400度高溫的化學物,一旦被打到皮膚會造成腐爛;水炮車也不是加了藍色顏料的水柱,被噴到衣服都會黏在皮膚上,對於皮膚也會產生腐蝕而遺留下疤痕;現場不斷揮打的警棍,也導致許多人受傷出血;橡膠子彈會穿進肉裡、會把骨頭打碎,每個在運動現場的人們都如同身在戰場,暴力如雨,滂沱難以閃避。

看著這些纏繞在一起的網線,Light認為它把19年運動裡,「每個人的傷害,每個人受過的不好的東西都連在一起」,如同肌理相連,港傷是整個香港社會的集體苦痛記憶,每個創傷的港人都與社會網絡相互牽連著。

(休止符地下室展區《港傷》。攝影/李昭妟)

煙霧裡再現的暴力創傷經驗

「在裡面待了好像10多秒吧,我最後還是放棄、沒辦法了,因為那個情緒上來太快了,就算只是煙機的味道而已,沒有tear gas的那個感覺,但是它讓我視覺上面、聽覺上面太沉重了,對我來說。」

走上二樓,模擬反送中運動時的煙霧場景,使Light彷彿重回了運動現場,即使當時是在戶外,催淚瓦斯仍濃到跟展場一樣,完完全全看不到路。而「離開」是唯一的本能反應,「我很不喜歡這裡,這裡的地方對我很不舒服…對我來說那個痛,我是痛到不想再拿出來的痛」,對於港傷者來說,濃煙是很窒息、很壓抑的創傷記憶。

厚重的情緒喚起的是,反送中運動現場的緊繃感,與遭受警察攻擊的痛。勇武派帶著面罩、拿著工具的照片,環繞著二樓的展場牆上,Light說在運動現場和理非跟勇武派其實是隨意轉換的,「Be water」,就像水一樣流動。

而身處在抗爭現場,Light說「沒有一刻是可以放鬆的,你不知道哪一刻你旁邊就是便衣警察,就被抓走,也不知道警察什麼時候會衝過來、不知道什麼時候他突然又退了…什麼東西都要分析…什麼東西都需要思考的時候,那個緊繃感超級重」,生死關頭的創傷感受,並未隨著運動的消散而消失,反而融進了生活裡。

「譬如說我在等紅綠燈的時候,香港的紅綠燈會有滴滴滴的聲音,我看到那個紅綠燈變成紅色,或者滴滴滴的時候,我就開始很緊張、很繃緊了。」

抗爭的敘事,沒有在國安法強硬關上反送中運動時嘎然而止,它轉化成某種創傷遺緒,銘刻在抗爭者的心上。

「傷痕會隨年月退去啊,可是我們要記得他怎麼來。」

(休止符二樓展區,模擬抗爭現場煙霧。攝影/李昭妟)

Light說二樓展場另一個令其印象深刻的佈置是,展場中央的講台與打下的兩顆燈,如林鄭發言的畫面。2019年7月1日香港立法會衝突撼動了全球的新聞,香港的自由在林鄭月娥的講台上被剝奪,也與展場兩旁牆上的勇武派照片形成強烈的對抗,像是還原了立法會衝突的場景。強壓與反抗,為了人權、自由的生死鬥,是再望港傷時,不能被忘記的過往。

「你是忘記了,還是害怕想起來?」Light說《返校》的這句台詞,是他對於2019年抗爭運動記憶的解讀,「我只是很害怕再想起來,但是我不會忘記它」,Light表示她留著運動時的照片,提醒自己不能忘記這些經驗,港傷是令人害怕的痛,對於港人來說,它已經變成影響生命的根基。
後時代革命—日常的香港怎麼了?

(休止符四樓展區,時間停留在7月21日元朗事件。攝影/李昭妟)

再往上走,來到展場的四樓,映入眼簾的是香港家家戶戶都有的床的支架,在其中擺上各式紅色的日常生活物品,例如:洗臉盆、袋子、鍋碗瓢盆、掃把、玩具等,以及散落在地板的紅蘋果。

Light說這是整個展裡他最喜歡的一個區域,因為它呈現出了香港的日常生活樣貌。然所有的東西都用了「中國紅」的顏色去呈現,這凸顯了香港基本上沒有一樣東西,不是來自於中國的,中國已經塞滿了整個香港,而散到整個地板的蘋果就好像滿地紅,如香港的抗爭運動有著滿滿的鮮血、滿滿的軀體,也如蘋果日報被消失、後來的香港,是奠基在這些紅色記憶的創傷裡。

再往前走,四樓的另一個展場是四面八方交錯貼滿在香港與台灣拍攝的各種黑白場景照片的房間,中間擺放著一張床,高仲明將這個空間取名為〈慢性港傷〉。在這個黑暗的空間裡,敘說著因政治因素,而來臺灣尋求庇護的港人的心情,本以為相近的語言、文化,以及民主自由的氛圍,能為港人帶來生存的希望。

Light說當時經工作人員解說得知,來台尋求庇護的港人,來到臺灣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被要求待在一個黑暗、狹小且只有一張床的空間裡,這也讓Light想到了來台生活後遇到的種種不便,如:社會制度對於外國人的限縮、居留證政策的嚴格規定,都讓在台港人的生活難以安放進台灣的社會裡。

在這個黑暗密布的房間裡,高仲明留了一個小洞,讓視線能從黑暗穿進光裡,Light看著洞縫時想著,或許要擁有自由,得用偷窺的形式吧!循著洞看出,才發現那光景竟是中港路!台灣、香港、中國在在台港人心中纏起的結,也許是後時代革命裡,在台港人內在難以解開的苦澀。

(休止符四樓展區,窗外正好是台灣的「中港路」。攝影/李昭妟)

凝結與再生:再見香港

2020年突如其來的疫情,使人們的生活變了調,Light回想當時的香港彷彿停止了,一切的社會活動被停在了那個瞬間,而抗爭也跟著消逝。然而傷痛卻凝結在了港人身心上,四年已過,港人傷痛未了,但從Light的身影裡,我們看見了港人在各自的生活裡,依舊富足勇氣、依舊信念自由的再生,期望再見香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