紐約十萬步:開放社會基金會司法倡議計劃實習筆記(下)
2023-12-30
行文至此,這邊的日子已經過了一半。雖然已經大致理解這個城市安全的規則:例如看到紅燈不一定要停下來(不然看起來很像外地人會風險升高,比闖紅燈被撞還危險)、避開所有人煙稀少的時段跟地點,以及不要拿出紙鈔,也理解同事經過我的座位問我「How are you」的時候不用真心回應,就隨便回個good或fine就好,沒有人是真的要聽你說你今天好不好,那不是一個真正的問句。
但還是有很多更隱微的不適應,這跟這期的標題有關。不論是基於模仿身邊的同事、希望把握短時間有效學習及連結資源的壓力、在非優勢文化下適應的自然反應,或不管什麼原因,扣掉第一週華盛頓接風跟時差,這其實是在OSJI上班的第二週,我感覺自己出現人格上顯著的變化,很多我講出來的話、做出的行為,都是我在台灣不會這麼做的。
——而這一定程度上地,成為我在這裡的原因。
有時候進入一個田野,我們有自己的疑問,但真正對這個田野此刻有獨特價值的問題意識,要剛好跟自己的疑問有所關聯,需要一點運氣。我覺得我還算幸運的人,我出發前寫的文件中的問題意識如下:
當時,我並沒有預設,我會因為這些答案,而具體做出什麼樣的改變。但旅途進行到一半,我感覺,當我去問這些問題,我事實上不可能不製造一個改變的環境,只是這個改變或大或小、或快或慢。也因此,我問所有問題的前提,都是要更深刻地了解:在組織裡,改變如何發生。
如果是其他幽微的改變,我一個一個局外人無法看出來,但當一個組織的每個人心中都在面對組織規模、架構、做事方法、人員的變動,這樣的效應會發生在所有正式與非正式的談話裡。我透過一對一的訪談,以及團體午餐、茶水間閒聊,確認了前篇電子報中提到的,這個場域、在這個時間點上、最可能蒐集到飽和資訊的問題意識就是:在組織巨大的改變之下,決策如何被做成;接著,如何被傳達、轉譯、安排、連結、同步;最後,團隊如何形成看待這些變動的共識、並共同適應新的工作型態。
另一方面,他們同時面對一個挑戰,就是物理上的距離。他們40個員工,大概只有10位在紐約,其他散落在倫敦、柏林等各地,他們有4位(包含執行長)核心的管理決策團隊,8位(包含前面4位)的廣義管理團隊(沒有決策權,但提供決策建議,也是會實際上跟下面專職律師們開會的小主管們所組成),前者每週開會、後者每月開會。主管跟團隊成員通常不在同一個地區辦公室裡,所以他們也有大量的會議,用以同步大家在做什麼。執行長只跟核心管理團隊跟廣義管理團隊開會,而廣義管理團隊中除了執行長以外的7位主管,也都在不同地區,溝通需要靠會議填補,但這些會議就是換到了他們至今維持有需要一半的時間進辦公室,另外一半可以自由在家上班。實在很難想像,究竟要如何在這樣碎裂的溝通中,建立工作信任、適應新的合作。
■ 關於「裁員」
透過訪談了解到,OSJI對於裁員這個決策,毫無影響力、毫無參與。決策在OSF裡面進行,而即便是OSJI的執行長,在這個決策中都只是被告知。
詢問主管,既然無從參與決策,那如何傳達這個決策,進而基於這個決策進行後續的安排與調整?
他們在回答這題組時,都一副無可奈何。最常出現的單字就是他們感到「difficult」,我自己覺得翻成中文的「困難」好像就不那麼能傳遞這個情緒了,總之主管們在接受一個「他們沒有參與的決策」,但必須就此執行、安排、溝通時,他們感到十分「糾結與困難」。
反過來說,他們因為「沒有參與」而感受到的困難,影響到他們決定往下傳遞、溝通資訊時,盡可能提早地讓員工們「可以參與」。此時,最常出現的句子是「try to be transparent(透明)」這裡要注意,不只一個主管在「transparent」前面加上「try to be」。可以說他們算是有一個一致性的策略,但大家又集體地沒有自信。而當我跟專職律師跟行政人員確認:「你覺得在裁員的這個時期,管理階層如何協助你面對這個改變、哪些手段你認為是有效、是好的」他們也都不約而同提到「transparent」是他們仍信任主管的原因,也可回頭證明主管們不是只是跟我這個訪談者講漂亮話,是真的有這麼做。
那如何做到「try to be transparent」?主管們的方法整理起來方法論倒是十分素樸(做起來當然非常不容易),一是一定要定期開會,他們的中層主管都是weekly每週一對一跟下面的員工開會,大多半小時,但有主管分享他發現會議如果設定半小時,只會「處理事情」,必須讓會議大概維持在45分鐘(非常精準)才會有大概5-10分鐘,可以聽到一些真正的疑問跟擔心。但不能超過50分鐘,會注意力發散。二是盡量要製造員工跟你非正式談話的機會,例如可以在茶水間遇到你、可以隨時走進你的辦公室問好、可以一起吃午餐。三才是不管你是不是這樣的人,都要表現出「有什麼問題歡迎問我」的態度。
■ 關於「裁員後的重新組織調整」
即便OSJI裡面不存在「裁員」這個決策的「上層決策者」。但在裁員之後,OSJI整個組織如何基於現在的資源,重新分團隊、改變分工方式、改變決策流程,這些決策工作,在OSJI裡面,有完整的觀察素材:
以上的了解與觀察,都是非常「學習式」的。然而,我因為一些外力,所以出現了不同的人格——
第一天到OSJI時,執行長J給了我一個非正式的作業:「希望你離開前可以告訴我,我有什麼理由要再去台灣」,我抱著這個疑問,像是一個乖巧的學生一樣,找我的督導練習介紹各個司改會的議題,問我督導:「跟J講這個好嗎?這可能是他會對台灣有興趣的理由嗎?」我督導人好好!我講完之後每個都跟我說好啊你就跟他說說看!
但好像就是哪裡不對勁!
週末的時候跟台灣的一位律師約了線上討論別的事情,也順道跟她同步在美國的狀況,她才打醒我(溫柔提點),我在的位子很重要、如果我感受到這整個組織沒有太多人知道台灣那就更重要了,所以不是我乖巧地讓他們選什麼議題他們有興趣,而是我要很強烈地表達:你們在某些議題上,如果沒有考慮到台灣的話,那會失去你們重要的戰略性工具。而這個「某些議題」不能只有中國、香港議題。你們不懂台灣,非常可惜。
基於這個提醒,我完完全全進入另外一個人格,收起小心翼翼學習的姿態,在隔天下一個會議開始,開始很直接地說:我來自司改會,司改會是台灣最大的司法改革團體,我們有處理一次400個義務律師的律師團的經驗,從傳統刑事訴訟改革一直走到今天連數位法治都關心。我知道OSJI現在對台灣理解不多,我最想知道的是,從你的角色來說,有哪些環節,有機會讓我可以爭取OSJI持續看見台灣。
其中也有幾個同事的回饋是有幫助的,有個專職律師建議我,未來如果要爭取資源可以往兩個方向想:
我開始發出非常多的email在組織內找新的對口、也調整我說話的方式,我第一週完全沒有預料到第二週會變成這樣——我因為一個心態的轉變,從學習者,嘗試成為一個展示的人、擾動的人。
逐漸就會發現,其實身邊的同事也是這麼有自信在說話,如果我只是來這邊客氣蹲田野,無法跟上有效學習及連結資源的壓力。因此在我的優勢文化中不太需要解釋自己多優秀的我,必須用更直接地方式表達需求、說自己很棒(性格匹變的我,回台灣應該會恢復正常)。
■ 回望自身
作為管理的初學者,我聽過有人說「司改會也不是一個多大的組織(30人)、哪需要什麼管理」,背後隱藏的資訊是希望司改會的主管多花力氣在一些實質議題、少一些時間在經營及行政管理事宜,但同時,也聽過很多人說「執行長還自己下去做議題就是不信任你下面的工作者」,背後隱藏的資訊是希望司改會的主管多花力氣在資源開發、經營及行政管理事宜。在紐約時,正值我最困惑於正確的組織架構與時間分配之時。從OSJI的規模大小看來,並不是一個大司改會多少的組織,確實提供了一個對照。
另外,參與過NGO的人大概知道,我們有很多大大小小的共識會議,有時會感受到大家覺得開內部會議無效率且無用,對此我十分掙扎,我不想要自己成為那種浪費別人時間的主管,但不透過會議,我又苦於資訊無法傳遞的焦慮。
幾次在跟OSJI的督導聊天時,他說他在這裡六年了,作為專職律師,他也覺得會議很干擾他做案子,但待在組織裡、享受組織這個機器可以發揮的力量,他就要花時間在跟其他人同步上,這他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他們的工作因為涉及跨不同時區跟辦公室,就是靠主管每週跟員工一對一開會半小時同步而支撐起來。雖然倒也不是說就此我就覺得開會成為理所當然必要,但至少讓我覺得,OK,好,這個世界上其他地方的人並沒有發明出更聰明的方法,反正就是跟我們差不多。
■ 我的適應
最後一場一對一訪談,是跟辦公室主任(director of operation)R,心中很多感觸。我想更直接一點反思,前面寫了兩萬多字,我到底在問什麼問題?我為什麼問這些問題?
作為一個上任不到一年的副執行長,混合著宛如OSJI執行長跟辦公室主任身上的任務,確實,問這些如何安排管理結構、如何分配管理權限、如何傳遞資訊、如何確保資訊同步、如何因應大環境改變、如何持續產生影響力、如何協助員工適應,都是我的工作。我問這些問題,參考別人的答案,也是自然不過。但我想,即便很多人基於禮貌不會這麼問,應該還是會十分疑惑,到底為什麼要問這些問題?
最後一場跟OSJI執行長J的小會只有半小時,大概三分之二的時間,是我在跟他說台灣策略性訴訟近年的趨勢,以及幾件我們成功的案件為何使用策略性訴訟這個手段(而非直接立法遊說)他很開心聽到如此,因為在2003年OSJI設立,當時他到東亞國家講「策略性訴訟strategic litigaiton」,大家總是回饋他「那是美國人的東西,我們的法院不會買單」能知道台灣的進展,他很開心,他相信也承諾接下來很多討論,台灣也會被包納在其中。
另外三分之一的時間,我把握機會最後問他一個問題:司改會的工作大多都在做沒有人做過的事情,我也覺得我總是在我還沒有ready的時候,就要處理很多問題,我大多時候都為了這個職位客觀上要有的標準,而讓自己假裝ready,只是很幸運就過關(雖然我也不確定那樣算不算過關)但我更想知道,如何在還沒有被這些其他人、這個世界給的任務追著跑時,確定自己持續成長、成為那個準備好了主動出擊的人?
讓我百感交集的是,我在這個會議之後,接著跟辦公室主任R開會,我跟她說,我問了J這個問題,我也想問妳同一個問題。
她在回答我之前,先問了我J回答什麼。然後才接著說,她之所以好奇J的回答,是因為J是一個白人男性(約60歲),就她跟他長期工作的觀察,她覺得,不是說他不曾思考這個問題,而是他「並不常被這個問題所困擾」。雖然只是她個人的觀察,但也有相關的研究跟討論——這種對於自己的晉升感到不安全、覺得自己總是還沒ready的提問,發生在女性工作者身上。即使是擁有再多文化資本的女性,都還是容易問這樣的問題,相比於跟她一樣的職務、學歷、經歷的男性。所以比起她的回答,她想先請我記得,不要過度質疑自己,是第一要務。
——而她之所以第一時間就可以這樣分析跟回應我。是因為,這正是她反覆思考、困擾許久的議題。而她覺得承認自己是在女性身份下產生這個疑問,對她而言有很深刻的意義。我每個問的管理問題,她都說她同樣覺得十分挑戰,她在OSJI從很基層的員工開始做、在她之前的前一個辦公室主任是一個60歲資深白人男性主管,她接手後,要突然在會議上成為一定要講話的人、成為決定事情的人、她甚至不是一個律師,這些都讓她覺得她從未準備好。她也曾經遇過資深員工就是自己會設定自己的工作時限、目標,而不信任她的判斷,也遇過當她嘗試在會議上多說一點話,其他律師感到無聊或是質疑的眼神,讓她覺得自己是不是表現得很笨,她覺得一直到近一年她才覺得稍微比較舒適。
我也是一路上受到很多幫忙的人,也是有很多成長跟學習資本的人,但即便如此,我還是下意識問了這樣的問題,且沒有意識到,不去質疑自己是否ready,才是在我的性別身份下顯得特別罕見的事。
問這些問題,就是我適應的過程。有些人可能不需要,但我需要。
■ 別人的適應
關於適應。其實這並不是一個這麼容易訪的題目,大部分的員工很急於跟我分享他們的工作有成就之處、特殊之處,所以不是那麼容易聽到「不適應」的面相。而且這裡是很競爭的地方,大部分的專職律師都來自很厲害的背景(而且來自世界各地),我滿可以想像如果一個只是來訪問一個月的人跑來問我哪裡不適應,我還是會講得很委婉,總之他們大概都是說現在很不一樣、但盡量學習就可以適應。
我中間一度是覺得是不是英文不夠好,所以問不出來,在我幾乎要放棄的時候,我找到了一個關鍵的受訪者,是一位行政人員。我在OSJI期間,都是他幫我安排會議、確認有會議室、確認大家行程,她大概50歲,在OSF已經快要15年,原本在OSF負責做教育的專案,從預算編列、執行計畫、當小團隊的主管,什麼都做過了,但當裁員的消息一來,他們整個教育團隊都被裁掉,她好不容易有一個機會可以留在OSF,也就是這個行政職。
不過了解自己如何適應,也才看清楚何謂別人的適應。
我問她,如何適應新的工作定位?她說,她需要自由,也需要信任。但更多時候她跟R也有些矛盾,他們時常得接受「終極而言,R才是老闆」。我想我應該是聽到頗為誠實的答案——年輕且沒有經驗的管理者,不論怎麼努力,都可能是沒有準備好的,時光無法倒流,沒有人有辦法提早出生20年,即便無法也不應該是個問題,這個組織因為其他原因是選她當老闆,她就是老闆。
除了資深員工,關於OSJI的新進員工如何適應與成長,這禮拜同樣訪談到了兩位很核心的部門主管,這兩位主管特別展現了高度對管理職的熱忱(即是他們也是非常優秀的前律師、法學教授、甚至做過檢察官),他們都表達,對於管理職的喜愛,關鍵在於比起自己上戰場,是不是真心喜歡支持別人、看別人成長。
其中一位曾經在哥倫比亞(國家,不是那個大學)教書,他說自己因為當過教授,本來就很喜歡coaching的工作,而且她的位置很特殊,她是「litigation practice team」的主管,這個團隊要處理所有書狀品質管控、確認程序及管轄問題、處理各種跟在地團體合作的memo跟合約,簡單來說就是確保所有執行長看到的東西都是大致ready的團隊。她在我沒有開口問之前,主動跟我說,她「LOVE TO HAVE MOTHERS IN THE TEAM」她喜歡在她的管理之下,大家可以在生活跟工作之間取得平衡,成為她想要成為的樣子(不過她只說mothers是因為OSJI的同事大部分都是女性,沒有什麼fathers…)
雖然無法每個同事都熟識,但我必須說,認識這些女性前輩,應該是這趟對我個人而言最重要的收穫。(上週剛好生理期來,廁所有提供衛生棉跟棉條,也是救人一命。非常感謝。)
■ 適應沒有終點
就組織管理的觀察可能就到這裡,雖然他們可能會一直變動,但工具大概不脫以下。整理幾個重點:
督導說,他本來以為我會想要做一些什麼研究或是專案,但很開心我們找到了我真的可以學到東西的方法,而非常巧合地,也用這些訪談陪伴他們在這段十分不確定的時刻,有一些靈魂的拷問,讓他們也在這個等待變動的過程中覺察自己、覺察整個組織。我也非常感謝督導,在這個過程中,沒有覺得我對專案毫無貢獻、還到處問問題耽誤大家時間。
老實說,把我放在台灣,我顯然是個更有產值的人,我可以省去通勤、擔心人身安危、還有語言的成本,在我最適應與優勢的文化環境下,用超過120分的效率運轉,所以我想,如果未來幾年要我未來再申請類似的計畫,我是不會再申請了,但如果要問我時光倒流,我會不會再申請一次,我想我還是會。我仍然感謝有這段時光,讓人在脆弱與距離中看清楚,紐約十萬步之後,最讓人在意的還是能在台灣這塊土地上踏出的每一小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