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敬鎧平反路上引路磚|法律磚:訪楊正華律師

人的來到 是驚天動地的
他 帶著他的過去和現在
連未來都一起到來
是一個人的一生 的到來
是他那顆 易碎 或早已碎裂的心 的到來
心中的千頭萬緒 也許只有風能撫平
若我的心 能如那撫平的風
必將真情以待

── 鄭玄宗 《訪客》

冤案當事人、律師與救援團體的相遇,總是在生死關頭、朝不保夕的時刻。並且一相遇,似乎就是互許終身,將彼此的人生、信任毫無保留,也無法保留的交託。楊正華律師與陳敬鎧也是如此,她義務協助陳敬鎧案已近十年,無役不與,案件的進展、風吹草動總是牽動著她。案件之於她不僅是一個案件,而是她對於公理正義的追求與想像。

因丈夫走入盲人重建院,意外遇見敬鎧案

說起楊律師與陳敬鎧的緣份,要從北歐式健走及盲人重建院談起。楊律師的先生因為膝蓋退化,中斷了多年的跑步,多方搜尋可替代的運動,發現了北歐式健走,先生受益於這項運動,認為應該讓更多人知道,希望能推廣這項運動,但是先生的工作實在太忙,於是楊律師接下了這份期盼,開始進行籌辦台灣北歐式健走協會的工作。

在籌辦協會的過程中,台北體育學院的學者與協會聯繫,認為北歐式健走是適合身心障礙者進行的運動之一,也許能提升障礙者的體適能,特別是視障者。雙方在幾次的討論後,決定展開合作計劃,2012年9月至11月,在新莊盲人重建院,對院生進行每週一次、為期3個月的培訓。因為這項計劃,楊律師作為協會理事長,踏入了盲人重建院。每週四,她扛著行走杖,帶去給院生們使用,並協助指導院生的健走姿勢。

2012年年中,陳敬鎧接到了盲人重建院南院重建中心的主動聯繫,建議他接受視障重建服務,帶著半信半疑的心情,陳敬鎧接受了這項建議。進到南院,第一次上定向行動課程的他,在一個安全的路口嘗試過馬路,卻躊躇了20分鐘不敢踏出第一步。南院的工作人員觀察到陳敬鎧的膽怯、害怕,以及對未來的茫然不安,於是將他轉介到新莊總院進行住宿型訓練,接受更深入、完整的課程,也讓他認識更多視障朋友,增加人際互動與重建動機。

為期3個月的北歐式健走培訓結束,院方舉辦了討論會,邀請參與的視障者發表意見。在這場討論會中,院方意外得知她是律師,於是在討論會後,張自副院長、楊素端院長都前來,向她提到了重建院中的一位同學──陳敬鎧。

為愛奉獻,義務協助十年

與陳敬鎧朝夕相處的重建院老師們,難以理解為何陳敬鎧會被控詐盲,希望楊律師能提供陳敬鎧法律專業上的協助。楊律師回想過去3個月對陳敬鎧的觀察,雖然他的動作較其他院生靈活,但也明顯和一般明眼人不同。

2012年年底,楊律師約了陳敬鎧在重建院了解案件的情況,當時陳敬鎧有兩位律師協助,一位是父母、一位是重建院幫忙請的,雖然已有兩位律師,但楊律師評估情況後,認為不太樂觀,「多一位律師、多一個腦袋,總是有幫助的」,並且為了不增加他的財務壓力,於是答應義務協助,這一個決定,就是十年。

正好,她的先生因事業在高雄拓展,夫妻兩人一北一南,相聚的時間太少,重視家庭的楊律師,毅然將在台北經營多年的律師業務結束,移到高雄定居。談到這裡,楊律師微帶哽咽,「我是重視家庭的人,其實成長過程中,一路上有很多成功的機會,但我選擇放棄,以前在美國留學,本來還打算繼續唸博士班,但孩子太小、先生又太忙,我就選擇回國,放棄學業」。回到高雄的楊律師,就到先生經營的工廠工作,「原來到高雄是有任務的,神來差遣我這個任務,有地利之便,冥冥之中,神就有一些安排」。

搬到高雄後,楊律師拜訪了協助陳敬鎧的兩位律師,開始投入案件的訴訟工作,就這樣一庭一庭的開著。「一審時,法官跟我們說,楊律師呀,你們都被騙了,還不知道嗎,你們看那個活動影片,你們都被騙了,看要不要認罪,如果認罪就輕判」。一審宣判,合併執行四年四個月徒刑,「詐欺的刑度最高也就五年,四年四個月,真的很重,很可怕⋯⋯」。

「你到底有沒有騙我」到「我願意為你繼續奮鬥」

陳敬鎧失明後,在重建院老師的協助下,接觸到盲人棒球運動,成為了選手,有了去美國參與世界盃賽事的機會。難得到美國,於是大家鼓勵他在美國就醫、再確認看看,就醫過程間接得知了陽明醫工的張寅教授及振興醫院的趙效明醫師。回台灣後,特教老師帶著陳敬鎧掛門診,趙醫師進行各項檢測及評估後,認為陳敬鎧失明。在一審宣判前,律師團拿到了這份資料,於是向法院請求希望能傳趙醫師來作證說明,並參考這份診斷書。然而,當時法院的心證已成,並未接受律師團的請求。

堅強的楊律師在這樣的訴訟壓力之下,也曾經一度動搖。一審宣判有罪後,她嚴厲的質問敬鎧,「你正式的告訴我,你是不是盲的,你到底有沒有騙我?是不是在利用我!」聽完陳敬鎧的答覆,她再次做下決定「我願意為你繼續奮鬥」。案件進入二審後,楊律師向外尋求支援,認識了法扶總會的李秉宏律師,李秉宏律師也加入訴訟,而陳敬鎧的家人也再幫忙請了一位律師,組成二審的訴訟團隊。

「我覺得我學法律無用,我甚至寫了遺囑,想要昭告天下」

楊律師在一次的高中同學會,談到了陳敬鎧的情況,而其中一位同學正好在台大心理系任教,提到了視覺科學這門專業,但這位同學不是該領域的學者,在視覺科學這塊所知有限,但系上有一位視覺科學的專家──陳建中教授,在台大心理系擔任客座教授,他也許能給你解答。

楊律師拜訪了陳建中教授,說明案件狀況後,「陳敬鎧的視覺功能究竟如何?」陳建中教授表示科學上是有一些實驗設計、檢測方法能確認,於是律師團就向法院申請陳敬鎧的視覺系統功能鑑定,這份鑑定讓案件有了更進一步的科學基礎。

二審訴訟展開,這次有了張寅教授、趙效明醫師及陳建中教授,多位專家學者到庭作證說明。「這個真的令人感動」,「人家講哪個眼科醫生很厲害,我就奔去,自己去掛門診、找醫生問,沒健保、自費的我也去,但我一表明律師身分後,許多人就拒絕,不願出庭,誰想蹚這個渾水呢?」,「他們都是在專業領域有成的大忙人,願意為案件坐高鐵、進到法庭來說明,真的特別感謝」。

然而,多位專家出庭依舊無法說服法院,二審宣判一年兩個月,刑度較輕,但仍是有罪。在過年前夕收到這樣的結果,楊律師完全無法接受,「正義在哪裡?法官自由心證的範圍可以這麼大?」,「我覺得我學法律無用,過年期間完全無法過農曆年,我甚至寫了遺囑,想要昭告天下」,連續消沉了幾天,楊律師重新整理思緒,拿起她的健走杖,回到最鍾愛的運動,在夜裡繞著住家附近的湖泊走,看著周邊圍繞的風景、花草樹木,就這樣走著走著,把自己安定下來。「突然間,我就清醒了,外在怎麼樣都不再重要」,「一個價值,我去追求,只為了那個美的東西,能夠大家受益,一生足矣。」

如那撫平的風

她生命中有許多關鍵的抉擇,起動都是因為他人,孩子、先生、家庭、地震受災戶、冤案當事人。「承接」與「成全」似乎內建在她的體內,已成了反射動作,每次與楊律師見面,總是噓寒問暖、關心身體有沒有健康,就如母親一般。她的這份關愛,由內而外,從個人擴及社會。

在訪談過程中,楊律師多次提及今年甫逝世的先生,對她而言,是伴侶,也是摯友,「我特別感謝我的先生,參與這些義務案件,像是九二一新莊博士的家受災戶,以及陳敬鎧案,過程中再忙、再辛苦,他未曾阻止我,只鼓勵我,要我盡力去辦。他的人格磊落,我這一生只要有這些價值觀相近的好友也就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