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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在街頭|訪萬華社福中心社工楚怡鈞、無家者大胖、吳宗昇老師(上)

照片/萬華社福中心社工楚怡鈞、無家者大胖及吳宗昇老師

吳宗昇老師,輔仁大學社會系教授,長期參與卡債自救會,協助卡債族清債、更生,在吳宗昇老師的引介下,我們來到了萬華社福中心。電梯打開,是一個半開放的空間,有簡單的櫃檯及多組桌椅,方便民眾與社工進行面對面的諮詢,往內走,彷彿像超市的倉儲,各處都堆放了一箱箱、等身高的保暖衣物、礦泉水、罐頭⋯⋯等物品,穿過各式各樣的物資,我們來到有長桌的會議空間,開始這次的訪談。

「街友」一詞最早出現在《取締散兵遊民辦法》中,持續沿用到現行的《社會救助法》第17條及地方縣市的《遊民安置輔導自治條例》。「無家者」是近年在各界倡議下出現較為中性、客觀的替代稱呼,以表示「無家」的狀態。

全台無家者人數3,000多人,其中1/4在台北市,台北車站200多人、艋舺公園100多人,整個中正、萬華區加起來約550人,而每季約有100人移出,又再有100人移入,分布的情況相當集中。

楚怡鈞社工,綽號大楚,萬華社福中心的社工,服務至今10年。前2年服務低收家庭、獨居老人及無家者,在後8年就專責處理無家者。雖然台北市12區都有社福中心,但絕大多數集中在中正、萬華,所以社會局在萬華設立了遊民專責小組,共有5位專責的社工處理約550至600位無家者。

無家者大胖與大楚社工認識了八、九年之久,初認識時大胖在西門町睡網咖。西門町以前很多交友廣告,大胖就會踩著腳踏車,車後掛著0204燈箱廣告,這就是他以前的工作,除此之外也做過保全、電話行銷等。後來社工幫忙大胖租屋,也申請到身障手冊,現在住在康復之家,白天在萬華社福中心工作。大楚社工說,很多個案都是這樣,需要人從旁打點各種生活上的大小事,盯他有沒有好好管理自己的金錢、證件,不然很容易就又落入下一個循環。

五花八門的手法

多數的無家者根本弄不清楚將證件、帳戶交出去,會發生什麼事。而且現在的手法樣態很多,多到連社工都不易分辨哪些是有問題的。

前陣子有個事件上新聞,有診所用無家者的健保卡詐領健保點數。這個案件之所以發現,是因為一位無家者個案打架受傷,進了醫院急診,發現他怎麼沒健保卡,如果沒健保卡急診的費用要好幾千,所以請個案去把健保卡拿來,他說卡片放在一個診所那,診所要他參加一個計劃,這個計劃要他每個星期去找醫生,醫生會問他一些基本問題,有200塊的交通津貼可以領。

起初社工以為這可能是國健局的什麼計劃,為了方便才統一保管健保卡。後來社工向健保局調了就醫紀錄,發現是戒煙門診。問他有抽煙嗎,個案說沒抽過,社工也沒看過他拿尼古丁貼片這類的物品,覺得怪怪的,因此發文給健保單位,請相關單位確認狀況,並要求診所把健保卡還回來。這才發現原來有好幾位無家者的健保卡都放在診所,被拿去詐領點數。

交出健保卡的這位無家者,他也曾被帶去開手機門號,對方跟他說因為公司需求,要開公務機,請他幫忙,給2000元報酬,辦了7個門號。社工知道後,帶他回電信公司,一間一間的解約、簽切結書表示「此人以後不在這家公司開門號」,電信公司也不追究解約金,於是7個門號中斷。

再後來,出現了5、6個黑衣人到社福中心找社工,要社工不要多管閒事。社工除了幫忙將無家者的門號解約外,也另外籌了一些錢給對方,畢竟當個案人在社工這裡時對方不會動手,但是回到街頭上,就可能被打。

街頭上的收簿手

大楚社工觀察到,這些黑衣人其實平時就會出現在公園附近,找街友收證件、簽文件,常在龍山寺附近的咖啡店、轉角的便利商店群聚抽煙、聊天。社工這才了解到原來街頭上有這麼大的「商機」。當社工看到某些熟面孔的收簿手又出現在公園時,社工也會通知員警,但是員警也只能留意不讓他接近無家者,能做的非常有限。

無奈的是,當社工發現有人被帶去開門號時,聯絡派出所也難有具體的作為,因為此時「犯罪事件」還沒有發生。

「現在受害者是誰?」
無家者的證件被拿走了
「證件有還他嗎?」
有呀,但開的門號是用來詐騙的
「有誰被詐騙嗎?」
還沒
「還沒,那怎麼說是詐騙?」

於是報案就這樣中斷了。

無家者對於詐騙集團而言是方便取得人頭及車手的「人力資源庫」,因為與社會的連結薄弱,在街頭上很醒目,陌生人搭訕對無家者來說是生活的一部分,公園三不五時可能有警員、社工、民眾,各式各樣的人來問。

此外,如果對方握有打零工、出陣頭的管道,或是在街頭上較強勢的人,這樣的人來要求交出證件或帳戶時,對有些無家者來說就更難拒絕。

「證件給我我才能幫你保保險呀」
「不給我的話下次出陣頭就不找你了」
「不配合?你就不要給我睡這裡」

無家者大胖表示,他捲入人頭帳戶案件的那陣子壓力就非常大,對方一直放話要找他。

街頭、醫院、監所

大楚社工也發現,許多無家者的認知功能、對抽象事物的理解能力很差,法律的概念非常非常薄弱。曾看過有人拿著厚厚一疊的勞務報酬單,在台北車站發給無家者簽,無家者也弄不清楚那是什麼就簽了,因為有些慈善團體也會到街頭發慰問金,流程也是差不多是留資料、簽名拿錢。就這樣,他們的個資被騙去給公司節稅。

對檢警及法官而言,也難以分辨無家者是在什麼樣的狀況下交出證件、帳戶或簽名,有沒有「幫助詐欺」的犯意或能力。在重大刑事案件時,被告會進行精神鑑定、智能障礙鑑定,去確認他有沒有行為能力,但是在這類的「小案」中,不會有這些資源進來。

每年萬華社福中心輔導安置、協助租屋約100多人,然而,該區域的整體人數並沒有變少,70%的無家者來自外縣市,多數在來到萬華之前就已經流浪了一段時間,並且近幾年發現其組成有越老、越弱的趨勢,身心障礙、精神疾病的比例越來越高。因為可以輔導就業、安置的都離開了街頭,留下來的是弱勢中的弱勢。

大楚社工說,很常遇到這樣的個案,個案的人生好幾年只在街頭、醫院、監所這三個地方。生病了進醫院,進醫院發現被通緝,接著進監所,進監所後精神疾病的治療中斷,出監後回到街頭,在街頭又犯案被通緝⋯⋯。就這樣循環。

風中燭火

吳宗昇老師表示卡債自救會先前也有和芒草心合作,協助5位有債務問題的無家者進行清債、更生,但是不到三個月,這5位都中斷參與,因為他們有更急迫的事情必須處理,債務已經不是他眼前最急於面對的事了。

相較於一般人,無家者承受更多、更大的風險,但他的承受能力卻非常薄弱,無家者的生活就像是在風中守著燭火,隨時可能有更嚴重、急切的危機殺出,將僅存的也帶走,或是在街頭、醫院、監所之間,將健康、自由及生命燃盡。

大楚社工用「關鍵的齒輪」形容人頭門號、人頭帳戶。在整個犯罪產業鏈中,他們是必要且關鍵,但無法隱身的角色。像是免洗筷,詐騙集團用其將詐得的金錢大筆大筆的夾入口,餐桌上只留下一身腥臭的免洗筷,用過的免洗筷自然是被丟進垃圾筒。

回到大楚社工在訪談剛開始說的,社工必須小心翼翼、跟前跟後,不然一不小心無家者就又落入下一個「循環」中。